心有高山 筑夢未來(藝文觀察)
——走近郭帆和系列科幻電影主創團隊
電影《流浪地球2》劇照。 |
電影《流浪地球2》拍攝現場。 |
電影《流浪地球2》中的機器狗“笨笨”以巨型雕塑形式亮相2023年成都世界科幻大會主會館。 |
核心閱讀
科幻是一個舶來品,擺脫影響的焦慮,要重新校正想象力的原點,回到中國文化,回到中國人的視角。需要用中國美學將舶來的科幻片翻譯成本土語匯,對科幻電影的制作工藝、制作流程和管理方式進行本土化改造,讓電影工業與中國文化相融合。
政策在助力,影視界和科學界聯袂合作,國產科幻的面貌越來越多元。與發達市場相比,國產科幻才剛剛起步,仍需要更多志同道合者持續不懈地攀登。
國產科幻片接續涌現,中國人的浪漫想象編織著人類文明的未來史詩,是近年來引人關注的文化現象。《流浪地球》系列電影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。
世紀之交,作家劉慈欣發表中篇小說《流浪地球》。2015年,一群年輕人決心將小說《流浪地球》改編為電影。2019年春節,電影《流浪地球》近乎“橫空出世”,以超過46億元的票房刷新人們對科幻電影的認知,提振對國產科幻片的信心。2023年春節,電影《流浪地球2》如約而至,在國內取得超過40億元的票房,在北美、澳大利亞、英國等40多個國家和地區上映。筑夢未來的中國故事,讓世界看到中國人的想象力和中華文化的魅力。
國產科幻電影拔節生長的時代機遇和藝術規律是什么?《流浪地球》系列電影何以試煉成功?這群年輕的創作者為何奔赴又如何葆有旺盛的創作熱情?帶著這3個疑問,我一次次走近《流浪地球》系列電影主創團隊。
空間技術進步、產業發展加速,國產科幻大片應時而生
夜深了,北京青年路和院文創園的一幢3層小樓,燈火通明。會議室里,一群年輕人正在“頭腦風暴”。2024年的端午節,《流浪地球3》的主創們在高強度的劇本討論中度過。導演郭帆說:“已經有了一稿劇本,大家感覺創新的力度還不夠。”為了“讓觀眾看到不一樣的東西”,《流浪地球3》主創團隊再次選了一條難走的路,像《流浪地球》一樣“從零開始”。
2019年上映的兩部國產科幻片《流浪地球》和《瘋狂的外星人》,都有北京電影學院教授王紅衛的策劃參與。“2009年前后,我和寧浩導演開始推進科幻電影的項目。《瘋狂的外星人》改編自劉慈欣的短篇小說《鄉村教師》,電影化的過程中遇到種種困難。最讓我們不自信的是,觀眾能否接受中國人成為太空語境的主角?”王紅衛說,這是中國觀眾理解接受國產科幻片最主要的壁壘。
“在《流浪地球》之前,我們沒有這個類型的電影,國產科幻片與中國觀眾之間的契約沒有建立。”郭帆以《西游記》為例作解釋:“動畫片《大鬧天宮》深深影響了幾代人。我們今天一提到孫悟空,就會聯想到金箍棒、虎皮裙這些形象要素。創作電影只要呈現這幾個要素,觀眾就能感受到是‘西游’,無須解釋。國產科幻電影則不同,因為沒有作品的積累,觀眾不知道‘邊界’在哪里。”
創作者和觀眾需要突破觀念的壁壘。2014年《關于支持電影發展若干經濟政策的通知》下發,2016年《中華人民共和國電影產業促進法》頒布,2018年,國家電影局印發《關于加快電影院建設 促進電影市場繁榮發展的意見》,2019年,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員會第八次會議審議通過《關于深化影視業綜合改革促進我國影視業健康發展的意見》……在政策強有力的推動下,市場快速擴張:2010年中國電影市場開啟“百億時代”,2018年、2019年全年電影票房突破600億元。自2014年開始,國產片在國內市場的占比基本在60%左右,近些年屢屢達到80%左右。蓬勃發展的電影產業,多元多樣的觀影需求,迫切要求國產電影找到新的增量。
“行業需要大片,但大片不只是古裝片,我們需要向前看。”王紅衛認為,這個新的領域應當為市場所接受,更加年輕化,能夠承載一些更宏大的命題和文化責任。“國產科幻電影的創作應時而生。”
他們發現,寫《流浪地球》劇本時,那個“不自信”的壁壘消失了。郭帆認為,“國力強大是對科幻電影最好的背書”。
2003年10月15日,我國首位航天員楊利偉乘坐神舟五號載人飛船順利進入太空,中華民族從此飛天夢圓。20多年來,我國載人飛行經歷了從單人單天、多人多天到兩人中期駐留再到多人長期駐留的跨越,中國智慧閃耀太空。“1992年,中國載人航天工程正式立項實施;2022年,中國空間站全面建成。中國航天事業取得一次次歷史性突破,這一切,奠定了國產科幻的創作與接受的自信心。”王紅衛說。
建立中國科幻的范式,探索電影工業化的路徑
“團結延續著文明的火種。一萬五千年后的今天,又一根斷裂的股骨擺在了我們面前。我們是否還會和一萬五千年前那樣,做出相同的選擇?”一身中山裝的中國代表周喆直,在聯合國大會上慷慨陳詞。他以一根愈合的股骨作喻,呼吁全人類重拾團結,共渡難關。這個《流浪地球2》的名場面,表達了影片的思想內核,傳遞著中國人的人類文明觀。
找到國產科幻的精神內核,建立中國科幻的范式,《流浪地球》的電影主創們經歷了艱難摸索。
“這是一個先剝離、再重建的過程。”制片人龔格爾說。科幻是一個舶來品,他從小看過許多外國科幻片,腦子里自然而然會儲存一些作品。擺脫影響的焦慮,要重新校正想象力的原點。“土生土長的中國人,遇到這些危機會怎么做?”龔格爾說,回到中國文化,回到中國人的視角,人物的行為邏輯、情感變化和情節發展,才可能水到渠成。
“中國科幻的內核是什么呢?2016年,我們去工業光魔談特效合作。聽說我們這個故事是講帶著地球去流浪,他們說這個想法太特別了!”這件事啟發了郭帆,“中華文明根植于農耕文明,中國人對于土地、家園的認知和情感,與海洋文明大相徑庭。這個文化差異就是中國科幻的內核。”
解決美學問題至關重要,需要用中國美學將舶來的科幻片翻譯成本土語匯。《流浪地球》中,從人物的造型服裝到建筑物的形態外觀都靠近“重工業”、偏寫實風格,“簡單說,就是把我們的認知里不太中國的東西都拿掉。”郭帆說。到了《流浪地球2》,視覺設計幾乎達到巨細無遺的程度。《流浪地球2》有一份800多頁的視覺識別系統手冊,涵蓋影片拍攝所需的全部LOGO。除了海量的正式打印涂裝,影片拍攝地青島東方影都附近的一家小打印店,從為劇組印制一枚膠貼開始,最終承擔了接近百萬元的印刷工作。
科幻電影的制作工藝、制作流程和管理方式也要進行本土化改造,讓電影工業與中國文化相融合。郭帆談到自己幾年前赴海外觀摩學習的經歷,“交流時發現很多地方打著馬賽克,我問他們是什么?對方說,這是我們的流程。后來才明白,制作流程、管理流程、生產資料的組織方式更為關鍵。陳思誠、寧浩、路陽、韓延,我們這些同批交流的青年導演回國之后,心里都憋了一股勁兒,要摸索出一套能落地國內的工業化流程。在中國電影股份有限公司的支持下,《流浪地球》的創作開始了。”
單單列出一些數字,就可以看出國產科幻電影工業化延伸的鏈條。電影《流浪地球》,前后4年籌備制作,7000多人參與,準備了上百萬字劇本、3000張概念設計圖、8000張分鏡頭畫稿,制作1萬件道具、搭建10萬延米實景。電影《流浪地球2》的內容量比《流浪地球》多了不止3倍,籌備期也是4年,有十幾萬字關于世界觀的文字,近1萬張分鏡頭畫稿,使用30多個攝影棚,最大的達1萬平方米,為了方便置景,近30噸重的吊艙就制作了4個。技術含量也在提升。《流浪地球2》劇組甚至自己制作了4代的工程外骨骼,拍攝使用的工程外骨骼有50多個零件,重量為29千克。片中的“鏡屋”和“數字世界”兩場戲,幾乎將泰坦鏡頭用到極致。主創團隊有些自豪地說:“全世界只有3臺泰坦,我們這臺是全世界唯一經過加速改裝的泰坦。”他們與北京電影學院合作成立電影工業化實驗室,邀請20多名北京電影學院的學生進入《流浪地球2》劇組實習,記錄每個部門出現的錯誤。最后,形成了3大本“錯題集”。
所有的困難與摸索、進步與疏漏以及全部的科幻電影工業化流程,在26萬字的《流浪地球2電影制作手記》中清晰呈現。劉慈欣寫道:“在這本手記里,我看到中國科幻電影的創制仍需要面對技術、人才、經驗、流程、標準等方面的積累不足帶來的諸多困難。年輕的電影人在科幻電影中的每一次嘗試都是冒險,前進路上邁出的每一步都要面對未知。”
從“冒險啟程”到“再次冒險”,一切源于心底的熱愛
紀錄片《流浪地球2:再次冒險》在今年中秋節上映。9月13日,在中國電影博物館舉辦的主創見面會上,導演、制片、美術、攝影、視效、聲音、發行等部門的年輕主創齊刷刷站滿一排,有的人曾每天只睡3個小時,有的人早生華發,回憶起創作甘苦,個個都是“輕舟已過萬重山”。
這些年輕人喜歡將創作《流浪地球》稱為“冒險啟程”,創作《流浪地球2》稱為“再次冒險”。“他們喜歡科幻,立志做科幻,一心一意去追夢,最終實現了科幻的夢想。”在王紅衛看來,80后、90后是受科幻文學滋養的一代,科幻電影在他們的文化經驗中是第一位的,這是與前輩電影人最大的不同。這個團隊還有一個潛在的意識:不甘心做簡單的故事,不甘心講相對模式化、觀眾看了開頭就知道結尾的故事。“他們總想走得更遠一些,攀登得更高一些。”
新的征程上,志同道合者越來越多。
政策在助力。2020年,國家電影局、中國科協發布《關于促進科幻電影發展的若干意見》,提出對科幻電影創作生產、發行放映、特效技術、人才培養等加強扶持引導的10項政策措施,被稱為“科幻十條”。落實這一文件,國家電影局、中國科協成立科幻電影科學顧問庫,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成立科影融合專委會,幫助電影行業聯通各科學專業領域的專家顧問。
電影界和科學界聯袂合作。參與《流浪地球》系列電影的除了以郭帆、王紅衛、龔格爾、孔大山等為代表的主創團隊和中影創作團隊,還有電影產業鏈上下游各環節的工作人員和眾多的專家、志愿者。《流浪地球2》的專家顧問團涵蓋了軍事、天文、計算機、人類語言學、力學、應用數學、法學、經濟學等不同領域的專家。
國產科幻的面貌越來越多元。《獨行月球》將科幻與喜劇融合,《外太空的莫扎特》將科幻與兒童片融合,《宇宙探索編輯部》“探索”科幻片的作者表達。青年導演孔大山是《流浪地球3》編劇團隊成員之一,在他看來,“電影類型像是口音語法,我們需要借助它互通悲歡。”“國產科幻才剛剛起步,承載了太多觀眾的厚愛。所以別管是什么細分類型,我們先拍起來,讓電影工業化的鏈條運轉起來。”郭帆說。
《流浪地球2》上映了,對科幻的探討仍在繼續。主創先后走進全國34所大、中、小學放映電影,與在校生面對面,撒播科幻的種子。在中國常駐維也納代表團與中國電影集團聯合舉辦的活動中,電影走進維也納聯合國總部,表達中國創作者對人類共同未來的思考。接著,他們開啟全球范圍的考察學習,從人工智能實驗室、高科技公司到高等學府,應有盡有。此外還舉辦了科幻電影訓練營“小苔蘚工程”,編劇人才是第一期培訓主題。
“我們經歷了漫長的電影工業化1.0階段,用8年時間、兩部《流浪地球》電影摸索出一條工業化2.0路徑,人工智能來了,如何面對工業化3.0的時代?”郭帆眉頭緊鎖,新挑戰讓他感到緊迫。
從《流浪地球》《流浪地球2》到未來的《流浪地球3》,從“國產片如何科幻”到“科幻片何以中國”,這些年輕人上一山過一山,在山山相連中不懈攀登。極目遠眺,方才不畏浮云。心有高山,方能筑夢未來。
版式設計:趙偲汝
《 人民日報 》( 2024年10月24日 20 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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