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認識的喬羽先生
得知喬羽先生逝世,雖不算意外,卻很是不舍。回憶和喬老的過往,其言談舉止、音容笑貌栩栩如生,宛如昨日。
和喬老相識多年了。他和老伴、女兒住在順義,我時常和妻子一起去順義探望,后來調到分社工作,從外地回京時也經常抽空前去看看老人家。
說起來,我和喬老還真是有些緣分:喬老出生于1927年,我則生于1963年,都屬兔;喬老畢業于北方大學,而我畢業于人民大學,前者乃后者之前身;喬老是濟寧人,而我是威海人,同為山東人。我開玩笑說;“喬老,我們都是兔子,又是校友和同鄉,有緣分啊!”喬老高興地回答:“是啊,是啊!”
因為年事已高,腿腳不便,這些年喬老外出越來越少,常常待在家中。每次見面,喬老總是喜歡聽我聊一聊近期的國內外形勢。老人家說話不多,主要是傾聽,聽得很認真,常常陷入沉思,偶爾也會插一兩句話。因為談得投機,有時甚至聊到深夜。我明白,老人家喜歡了解外面的信息,實際上是出于對國家民族命運的深切關心。
喬老的歌詞很多,品人說事,談古論今,涉獵面很廣,但其中最主要的部分是以愛國為主題的,比如《我的祖國》《祖國頌》《愛我中華》《祖國晨曲》《祝福中華》《雄偉的天安門》等等。這些歌曲之所以膾炙人口,傳遍神州大地,就是因為歌詞抒發了喬老真摯深切、發自肺腑的愛國之情、赤子之心,進而引發了中華兒女普遍而強烈的共鳴。雖然喬老并非從政者,且年事已高,但關心國家、熱愛人民的情懷從未停歇。對于國家的發展、時代的進步,他為之欣慰;對于社會的矛盾、負面的現象,他為之憂慮。欣慰之情、憂慮之心,溢于言表。
喬羽。資料照片
在文藝界,喬老不但是歌詞泰斗,且以能飲著稱,人們常常以“酒仙”譽之。喬老常自豪地對人說:“我家里可是有好酒啊!”每逢家中來客,必待之以好酒,猶如《我的祖國》中那句著名的歌詞——“朋友來了有好酒”。至于飯桌上吃的什么,喬老并不在意,吃的也不多,興趣幾乎全在那酒上。家人顧及喬老的健康,每頓限制在二兩以內,但喬老很會爭取自己的權利,每次總能趁家人不注意多喝幾口。喝得高興了,喬老在飯桌上常會引吭高歌,經常唱的是《友誼地久天長》,詞是老歌詞,音是濟寧音,聽起來別有一番風味。
喬老雖說出門不多,但慕名而來的訪客并不少。喬老待人,慈愛仁厚,來的無論是什么人,他都不分高低,一視同仁,熱情招待。據我觀察,對于那些沒有顯赫身份的來客,喬老反倒格外體貼,總是熱情問候,細心關照,還每每提醒女兒果子倒茶遞煙,安排座位。過后還要問問果子是否把客人招待好了,生怕招待不周,怠慢了人家。對于那些為他讓了讓路、幫了把手的陌生人,喬老總是頻頻點頭、微笑揮手,致以謝意。這些細微之處,反映了喬老質樸醇厚的性情與涵養。對于朋友、客人所求之事,喬老是能幫就幫、能助則助,一副熱心腸;但自己的事、家里的事,卻從不求人,幾十年來,一直如此。其實,喬老行誼甚廣,識人無數,但家人深知老人的秉性,家里再大的事,也不會通過喬老向別人張口。
和喬老相識久了,會發現他的睿智和詼諧。有些朋友多次來家中拜訪,他其實認識而明知故問:“你是誰呀?”答曰:“我是某某。”又問:“某某是誰呀?”濃重的山東口音逗得大家都樂了。一次,和喬老喝酒,我給他斟酒,就在酒瓶對著酒杯尚未開倒之際,老伴急忙叮囑:“別喝多了!”喬老眼珠一瞪:“喝多了?我這還沒喝呢!”在座者哄堂大笑。記得是2012年秋天,俄羅斯人民藝術家列德涅夫先生來京,和喬老女兒果子有接觸,喬老覺得是個喝酒的機會,就對果子說:“安排見一下,喝酒!”女兒說:“身邊沒翻譯,怎么見哪?”喬老說:“喝酒嘛,喝就是了,還用翻譯嗎?”喝酒果然不用翻譯,喝得賓主盡歡,過后列德涅夫高興地給喬老畫了一副油畫肖像。
喬羽。資料照片
喬老是中國歌詞界眾望所歸的領頭雁,其作品之多、質量之高、流傳之廣、影響之大,當代中國無人能出其右。從宏觀意義上講,喬老滲透于一首首歌詞中的愛國主義情懷、集體主義精神、傳統文化元素、待人處事之道,以及對于世事滄桑、人生況味的思索,已經構成了一個時代的價值取向和精神追求,伴隨著優美的曲調不脛而走,傳遍神州大地,深入千家萬戶,熏陶和影響著一代又一代中國人。能夠造就如此獨特而巨大的影響力,是喬老的無上光榮,也是對他杰出天賦和辛勤耕耘的最為豐厚的回報。和這樣一位詞壇泰斗相交相處,自然免不了談及歌詞歌曲之類的事。喬老說:“歌詞不要文縐縐的,要活潑潑的。我喜歡大白話,不喜歡矯情。”所謂“大白話”,那是喬老的自謙,他的“大白話”可不是一般的大白話,而是來自生活,又被喬老提煉過的高級大白話,平和中有大氣,淺顯中有深意,直白中有曲折,樸拙中有奇巧,通俗中有優雅,清淡中有妙味,率真中有滄桑,明朗中有隱約,可謂情思雋永,從容曠達,意味深長。出自喬老的一首首歌詞,雖然平白簡短,卻是厚積薄發,舉重若輕,百聽不厭,猶如一座座山峰巍然屹立于浩瀚的詞海之中。文化部老部長周巍峙先生評價說:“喬羽是一位始終沒有離開過生活的作家,他有相當厚實的文化功底,有相當扎實的生活積累,他真正是厚積薄發的作家,他的作品永遠回蕩著源于生活、高于生活的靈氣和大氣。”盡管八方好評如潮,成就海內公認,而喬老卻心如止水,沒有一點點沾沾自喜,沒有一點點自以為是。他說:“我贊美點點滴滴的雨露、無聲無息的泥土,那才是最可寶貴的。我只不過是一只小鳥、一只麻雀,不是鳳凰,我甘當一只小鳥、一只麻雀。一個人應當有所作為、大有作為,但是我平時心態歸于平淡,所以經歷也沒有什么大起大落,平平常常。”
和喬老聊天,自然也會談及文藝界的人和事。以他的閱歷,文藝界誰好誰差,孰優孰劣,老爺子心里明鏡兒似的;但他嘴上從來不說人家的短處,而只道人家的長處。古語所云“面告其短,退稱所長”,正是喬老待人的風范。當我問及對當下歌詞的看法,喬老思索片刻,回答說:“不真,不知說的啥。”我以為,喬老這個評價,點到了當下歌詞的痛處。不是說當下的歌詞都不好,而是說相當一部分歌詞無病呻吟,孤芳自賞,不知所云,這樣的歌詞即使風傳一時,也終究不會有長久的生命力。喬老還特別提到:“有一些年輕作者,初來的時候都有一首或者幾首好東西,可一旦小有名氣,便會產量驟增,質量漸減,終于成為水面上的一片浮萍。”喬老善意地提醒說,“就我的經歷而言,我認為還是厚積薄發為好。一個人,練就了千斤之力去弄百斤之重的刀槍,自然是舉重若輕,得心應手;反之,說句俗話,那就叫玩不轉嘍。”
作者手書喬羽作品《君子蘭》。作者供圖
喬老是典型的性情中人,不偽裝、不矯飾,而是心胸豁達,坦誠率真。他說:“我愿快快樂樂地生活,成就和麻煩都不會成為我生活下去的包袱。愁眉苦臉是一輩子,快快樂樂也是一輩子,你干嘛不快快樂樂的呢?”這種人生態度,深深地感染著他身邊的每一個人。喬老有一首不太為人注意的五言律詩《君子蘭》,是這樣寫的:“我愛君子蘭,胸襟寬且厚,頗似顏真卿,鋒藏筆力透。莊嚴復天真,奇拙寓奇秀,堪友亦堪師,常置座之右。”細細地品味詩句,我發現,這首詩實際上表達了喬老的追求,無論是他的歌詞,還是他的為人,不都像詩中描繪的君子蘭嗎?
愿喬老安息!已經先走的老伴,在天堂里,在歌聲中,等待著與您的相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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